我和父亲

◇九石

一

“儿子，最近工作怎么样？”

“还行。家里忙吗？”

“没什么的。身体好吧？”

“好着呢。你们都安康吧？”

“都好，放心。”

……

电话里，我和父亲的对话，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，台词似的，每次传来传去，重复着，强调似的。

上学，工作，离家越来越远，久不久，父亲又会忽然打来电话。而说的，还是那几句话。

二

自幼，我和父亲说话就不多，很多时候，似乎不用言语，彼此就会领悟。

父亲小的时候，家里很让别人瞧不起，甚至亲近的亲戚，也以冷眼相看。家里实在太穷，十三岁那年，在五个孩子之中排行老大的父亲便辍学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，每天为家里挣半个公分。父亲因为能写能算，当上了生产队的记分员，别人看我们家的目光从此暖了些。父亲敢说敢做，有计有谋，时日渐长，终于在村里说上了话。我们一家的处境，渐渐有了好转。

日子渐渐好了，冷眼越来越少，父亲为这个家出了很大力。想必，这是他可以引以为傲的资本。可是求学，这是父亲没有走完的路。

三

小学四年级，我争取到了到乡中心小学上学的机会，这是整个乡最好的学校。父亲很高兴。从村里到到镇上，要走八九里山路，我吃住在学校，周末回家。

可是，很快，我却打起了退堂鼓。我想回到村里去上学，却不敢明着跟父亲说。终于有一个周末，长了洪水，无法过河，我便暗暗做好“罢学”的打算。第二天早上，已经是星期一，我故意迟迟不起，是母亲将我叫“醒”。父亲知道了，没有骂我，甚至一句严厉的话都没说。

“我送你去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
到学校，早操已经快散了。父亲依然什么都没说，把我带到班主任面前，这才开了口说：“老师，发大水，孩子昨天来不了，今天我送来了。”

交代完，他便回家去了。

 

三

第一次坐汽车，第一次进县城，我上初中了。从我们村到县城，走完山路，还有七十公里的车程，送我到学校的，是父亲。

我们坐在车上，汽车开始在不平的路上颠簸起来。

车开了不久，父亲问道：“想吐吗？不舒服吗？”

“没有。”我摇摇头。

“那就没事了。”他放心了。

窗外不时掠过一座村庄，父亲逐一告诉我它们的名字。

“记下。”他说。

我不知道，为什么要记住这些村庄的名字。

“以后自己坐车，到了哪里，就知道了。”

我点点头，默默记下了村庄的名字。

两个半小时的车程，我还没欣赏够一路的风景，车停了。

下午，帮我办好了入学手续，父亲就准备回去了。

“好好念书，好好和同学相处。”

转身离开之前，他只说了这么一句。

他朝着门口走去，没有回头；我站在树下，目送着他渐行渐远。

那个深夜，望着窗外无边的夜晚，想到父亲走出校门的身影，想到百里之外的家，眼泪悄然流了出来。

四

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，我在家里闲着。

有一天，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，我悄悄地告诉母亲：“我不上高中不上大学了。”

母亲说：“跟你爸说吧。”

可我，没有勇气。后来，还是母亲把话转告父亲了。

“怎么，不念书？”父亲没有一点严厉的表情，只平和地说，“那干什么呢？”

“喏，上大学花钱，谁知道出来能做什么。”我找了个自以为很有力的借口。

“还是上学吧，以后的事，再说。”父亲不紧不慢地说。

不久，我接到了入学通知书，父亲端详着它，笑了。

“能上高中，就可以考大学了。”

到了开学的那天，我还是乖乖打点了行李。

“自己去行吗？”父亲问。

“怎么不行？”我说。

这次，父亲没有送我。

我上高三那年，父亲去工程队帮别人干活，胳膊被碎石机皮带夹住，脱了一层皮，伤得不轻，听说险些被拧断。这件事，一直没有人告诉我。

寒假，我回家。有一天，到叔叔家看祖母，她无意中说：

“你爸险些没了一只胳膊。”

“怎么回事儿？”我茫然地问。

“你还不知道吗？喏，一定不想让你知道的……”

我追问，祖母终于说了。

晚上回到家，我问：“爸，手还疼吗？”

“哦——”他愣了一下，“没事了，没事了。”

“让我看看。”

他似乎犹豫了片刻，终于卷起了衣袖。一道巴掌大的伤痕，跃然出现在我眼前。我的眼睛猛地眨了眨。

“喏，没事了。”他笑笑，又盖上了。

我说不出什么。

但这伤，是我给他的！

五

我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，那段日子，父亲的脸一直是晴朗的。

快到开学的日子了，父亲问：“我陪你去吗？”

“不用了。”我说，觉得没有这个必要。

他没有再说什么。

往后的日子，我习惯了独来独往，甚至，我还拒绝了父亲送我去车站的好意。也不知道多少次拒绝之后，我隐隐感到，他不只是想送送我，帮我拿行李，而是有更多的意图。

又一个暑假结束了，我又要离开家了。

 父亲问我：“送你上车吧？”
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，几乎毫不犹豫地。

父子俩走在山路上，不紧不慢，没有说多少话。沉默的山峦，一座接着一座往后隐去；回望，村子渐渐远了，终于不见了。

我在车上，父亲从车下递上行李，说：“好好念书，好好和同学相处。”

车开了，父亲站在车外，一动不动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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